万輪島

罪人的晚禱

◎

『鏘』

他聽見老舊的金屬門鎖跳開來的響聲。

厚重的門旋即跟著發出缺乏上油的鐵片相互摩擦所造成的尖銳噁心哀嚎，嗡嗡作響的回音依然懸蕩在空曠的空間裡。在迫不得已但也習慣了好一陣子的整片幽暗中，他能看見一雙金色的光學鏡，向夜空裡的星星一樣散發著醒目的光芒。沉穩富節奏感的腳步聲緩慢、清晰地漸漸由遠到近。

大概是來巡視的牢監吧。

被關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鬼地方，對時間的敏感都快要消失殆盡，現在估計應該已經到了所有人都該上充電床去好好躺上一回的深夜，所以牢監才會減少到只剩一個。

等到他注意到那個模糊的身影已經站在他的牢籠外時，他才感到些許不對勁。光線極度不足下，就連開啟了光學鏡的夜視模式依然無法認清來人的外貌，他只能大略抓出對方的輪廓，以及透過那雙亮著的光學鏡確認對方的位置。而那個身影之後就像是死機了一樣就一動也不動，他從聲音得知，對方什麼也沒做，就只是一直站在那裏。

大概正在想事情。

他再度坐回牆角去，並且感到無聊。這些牢監都很奇怪，基本上只要他不去主動挑釁對方通常不會答理他。
他幾乎是被刻意的忽視，那些傢伙們每次進來總是迅速的完成工作，然後迅速的離開，彷彿一點也不想跟他扯上任何關係。沒有任何人會和他說上一句話，甚至連對於他這般落魄處境的挖苦與嘲笑也沒有。不過這樣也不錯，反正他也不想浪費能量跟這些怪傢伙打交道。普神在上，他們三餐提供的能量塊實在少得可憐，頂多讓他維持機體的基本運作。

「……Megatron？」

一個熟悉的聲音猶豫的唸出他的名字。
他抬起頭，發現芯片因為聽見那個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重溫的嗓音而泛起一絲莫名的驚喜。

「喲，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偉大的英雄？」

「我不是英雄。」
對方雖然是在反駁他，但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他聽起來悶悶不樂。
大概是戰後的重建工作讓他忙到CPU快要燒掉吧──Megatron幸災樂禍的想。

「我根本什麼也不是，更沒有資格稱作英雄。」

「這是變相的謙虛嗎？Prime。」

Decepticons首領嗤笑出聲，「你打敗了全宇宙最強大的Decepticons，這樣還不夠嗎？全都是你和你那群愚蠢的夥伴一手造成的。看看我的樣子吧，這真是最頂級的待遇。」

Optimus Prime沉默。他略為偏開頭，避開紅色光學鏡嘲諷的注視。
就在不久之前，一切彷彿就像是剛從夢境醒過來一般既遙遠卻又鮮明無比……總之，在長久縝密的計畫之下，他終於親手將Decepticons一網打盡，連同首領一併押回塞博坦，淪落為階下囚等待審判。

可是他一點也不高興。

Optimus Prime覺得火種艙上覆蓋著的深沉重量僅僅有增無減，它們沉澱許久，或許是從戰爭前便已開始積蓄……戰爭帶給他太多東西，正如領導模快把整個賽博坦的過去、現在甚至未來全部帶給他一樣。即使再怎樣強大，再怎樣堅定，他終究只不過也是個塞伯坦人。他的資料庫依然有容量限度，CPU會過熱，也會感到負面的情感排山倒海的席捲而來。說是偉大的領袖，取下外表包裝的冠冕，其實也不過是個凡人。

「怎麼？對我感到愧疚嗎？」

『嘩啦』一陣金屬輕脆的碰撞聲，Optimus Prime的音頻接收器接收到Decepticons首領比起剛才距離更接近的音頻。

「……才沒有。」

「哈哈哈哈哈！」

Decepticons首領猖狂地笑著。
即使身陷囹圄，他仍舊不改其傲氣十足的本性，依然維持著其巔峰時期的囂張架式。這讓Optimus Prime感到非常強烈的熟悉感，忍不住莞爾。

「能親手將你繩之以法對全宇宙而言絕對是件好事……雖然我最近發現那不是我的希望。」

「為什麼要這麼說，Prime?」

「你知道嗎？最近議會已經重新運作了。」

Autobots首領突然轉開話題，「他們決定在兩塞柏坦週後開始進行肅清，將所有Decepticons與曾經和這場戰爭扯上關係的關係者一併掃蕩乾淨。」

「果然還是這麼做了。」

「嗯。」Optimus Prime簡單應道。

「反正那群蠢貨遲早也要回爐去……不談這個，害我心情一下都糟糕掉了。我們來談點別的吧。例如你最近過得好不好？」

「……不好。」Optimus Prime實話實說。

「哦？真可笑。」
Megatron的聲音聽起來頗不屑，紅色的光學鏡在黑暗中瞇了起來。

「大英雄不是正該忙著四處受人崇拜景仰嗎？這樣你還有什麼不滿？」

「我說過不要叫我英雄。」

Optimus Prime微慍的瞪他一眼。「我根本沒做什麼！指導我的明明就是領導模塊！說穿了……我也只是個破壞者，只不過碰巧選了個正確的邊站。」 他情不自禁拉高音調，語氣中帶著明顯的焦慮，Optimus Prime難得在Decepticons首領面前展現出情緒失控的一面。

「你很不耐煩呢，Prime。」

「……抱歉。」
Autobots首領很快回復溫和的外貌，語氣回到陳述語氣淡然地說道。
「一下發生太多事情……中央處理器不是很穩定。」

「發生什麼事了？」Megatron產生了點興趣。

「……肅清。」

「恩，你剛才有提到。」

「真是好笑……Megatron，我們竟然開始聊起來了。」

「先別說這個，你說肅清怎麼來著？」

「……Autobots似乎也將被列為其中對象之一。為了調查此事，我疲於奔命。」

「議會？」

「恩。」

「怎麼可能？你們不是幫了他們許多嗎？」

「沒有Megatron就不需要Optimus Prime。」
Autobots領袖一字一句的輕聲唸道。
聞言Megatron一怔，好一會兒才乾巴巴的回道。

「說什麼傻話。」

「我是說真的。」
Autobots的領袖貼近金屬柵欄，朝牢籠內的Decepticons首領伸出一隻手。
「我很快就會進來陪你。」

「……」

Megatron突然說不出話。

◎

鎖鏈叮叮噹噹的碰撞。

「嗨，又見面了。」

溫和的嗓音非常突兀地在靜謐中響起，對著牢籠裡的Decepticons首領輕鬆打著招呼。
Megatron『唰』地從地面上站了起來，音頻接收器接收到又是一陣鐵鍊碰撞聲與金屬牢門被打開發出的尖銳摩擦聲，伴隨著大約三到四人左右的腳步聲。最後，一切在一聲沉重的鐵門關閉時敲擊門框的『匡噹』裡回復沉靜。

「Optimus Prime……你還真的進來了。」

那些牢監都已經離開。Megatron憑著微弱光線下的模糊輪廓，湊到與關著Autobots首領相隔的那片隔礙，握住金屬柵欄。Megatron的手摸索著穿過柵欄間隙，觸摸到屬於一具機體，擁有熱度的外裝甲；他感覺到Autobots領袖一愣，然後稍微朝他挪了挪，拉近他們倆的距離。

Megatron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出於和他一樣的心態，總之，他只是感到能夠在黑暗中知道身邊有個熟悉的人也許再好不過。雖然他們中間還有一道冰冷的金屬柵欄。Megatron繼續摸索，沿著似乎是手臂部份的裝甲，尋找並描繪出Optimus Prime寬厚的手掌形狀，然後握住。
Optimus Prime亮起光學鏡，沒有任何抗拒。

Megatron坐回地板上。

「他們拿了什麼理由逮捕你？」

「戰爭犯。」
Autobots領袖語氣平淡的表示：「罪名還沒完全敲定，大概會是因為積極與你對戰造成星際間的和平問題一類的吧。」

「他們不能，」
Megatron忍不住握住鐵柵，金屬條在他手中硌吱作響。
「你為他們做了那麼多事，甚至還打敗我！那些爐渣中的爐渣只會像耗子一樣躲在別人身後。」

要他承認自己的失敗有點難堪，不過他管不了那麼多。

「所以我很危險。」
Optimus Prime的光學鏡在黑暗中閃爍，「我能毀了你，自然也可以毀了他們。」

「去他流水線的一群白痴！」
Megatron憤憤咒罵。

「沒關係，那些不算什麼。」

「你就是這種爛好人個性！」

「真的沒關係……反正……大家都不在了。」

「……」

「戰爭不斷的讓我們失去，不是嗎？我很高興它終於畫下句點……再也不用看見伙伴的消逝……也不用看見無辜生命的殞落。」

Megatron悶悶的轉開頭不去看他。過一會兒，他才問道：

「你覺得你會被判什麼罪？」

「我想……我應該也會是終身監禁吧。」

Optimus Prime想了想，然後繼續說道：
「對了…說到終身監禁…我前天看見聲波──他已經結束審判。因為之前他曾協助過塞伯坦方所以罪刑比較輕，被認定終生監禁。」

「不過……他們把他的磁帶們全部聚集到他的面前，一個個砸成碎片，扔進熔爐裡。然後再讓他進監牢去。」Optimus Prime頓了頓：「而其他人的遭遇──大部分就和那些磁帶一樣。」

「是這樣嗎。」
Megatron平靜的應了聲。
他想過那個情形，他們本來就從不指望失敗會有什麼好下場。

他們同時安靜了下來，偌大牢房只剩下低沉的機件運轉聲持續不斷嗡鳴。Optimus Prime悄悄收緊和Denepticons首領相握的手，這使他能夠比較安心，至少知道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獨自在這裡。他突然希望時間能回到他們的最後一場戰役──要是那時Denepticons首領那一砲沒有偏離航道，或許自己就能死去。
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被留下的那個人心裡裂開的無底深淵，任憑填入再多東西，也不能夠將那個洞補滿。
作為幾百萬年來的對手，彼此間已經漸漸變成類似最親密但距離又是最遙遠的夥伴關係，說起來也十分微妙。他們兩人一旦失去其它一方，自身存在的意義也許將減去99%。

「Prime，我們一起逃走。」

「不了。」

Optimus Prime想也不想的回絕。

◎

他踏上臺階，一階一階的踩踏，直到到達最頂端的寬敞平台。

「你必須以你的真面目示人。」

站在他左右的警衛帶著抱歉的眼神微微欠首，Optimus Prime點頭，垂下光學鏡，順從地讓他們能打開他的面部護甲。面罩滑進頭盔兩側收存，他展現出來的表情沒有一絲動搖，和他平常一樣寧靜祥和。

審判團開始出現不安的竊竊私語。

審判台下方不遠的護欄外，Megatron被另外一群警衛架著，正抬頭注視審判台上發生的一切。
他看見Autobots首領回過頭來，朝他一笑。

最後那個意起待在牢籠裡的晚上，Autobots首領和他的對談，像投影片一樣重新浮現。它們漸漸和台上紅藍塗裝的機體重疊，那四周被一張張木然的臉孔環繞；莫名壓抑的某種情緒忽地席捲而來，它是那樣悲哀無奈卻又讓他情不自禁想脫口吐出張狂大笑。Optimus Prime，這傢伙總是能將他的各種情緒一個個同時挖出來。Decepticons首領反銬在背後的雙手緊緊握城拳頭。

Optimus Prime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在審判台中央站定，高貴而依舊神彩飛昂的頭顱高高揚起。
Autobots首領就像是個殉教者般的看起來是那麼的莊嚴，Megatron愣愣的注視著，而所有前來觀望審判的人群全都像他一樣，幾乎如時間靜止。幾刻後率先回神的審判長慌忙的提起審判槌，重重的敲擊面前的桌面，試圖抹消Autobots對於群眾的影響力。可惜的是，人群已經漸漸有了鼓動。

在那瞬間他彷彿了解了那個笑容下的涵意。

Megatron終於失控的，壓下身體狠狠朝阻隔在他和Autobots領袖間的柵欄撞擊。力道之大，猛烈撼動著堅固的鐵籠，金屬的碰撞聲轟隆如雷鳴；他狂吼著，如籠裡的困獸做出最後的抗爭，駭人的姿態就像蝕刻一樣被在場每一個TF的光學鏡記錄，深深烙印在芯片裡。審判團不得不下令出動所有的警衛前去鎮壓Decepticons首領的瘋狂，警衛手忙腳亂地圍上去試圖壓制他不斷激烈揮動地機體，他們的表情慌亂而透露著懼色──Decepticons的首領本身就代表恐懼這個詞彙。他們沒辦法接近，而不知為什麼，沒有人想到應該用手上的激光槍或是其他武器來制止。

審判長憂慮地朝下方瞥了眼，轉回面向他的被審人。Optimus Prime正把臉孔朝向審判台下方，寧靜安詳的注視著騷動。幾個天文秒後，似乎是注意到審判長的目光，紅藍塗裝地機體緩緩轉回來，不卑不亢的抬起光學鏡直直映射入對方的光學鏡裡；絲毫沒有一絲動搖，蘊含深沉晦暗的情感──要是要他尋找一個詞來解釋他自那雙光學鏡裡捕捉到的訊息──怵目驚心。

審判長突然發現自己的冷凝系統不自覺開始加速運作。他只好輕咳一聲，再次高高舉起審判槌。

「現在開始，進行Optimus Prime的審判。」

End.